他顶着风艰难前行,连呼出的气息也瞬间凝结成冰晶,成为永冬的一部分。
风雪像一千把纤薄的刀刃,切割着他的皮肤。他如果是琴,必将奏出一首比海啸与尘暴更宏大的交响。
他走了足足一个世纪,眼前才终于出现一团模糊的身影。
而风暴就在他发现男人的同时息鼓偃旗。
男人哪里也没有去,只是站在封锁线前,静静注视着北方。男人的手指抠在铁丝上,眼睛紧贴着网格,像是许多年以前的盛夏,那些趴在运动场的栅栏外,眼巴巴地看别人玩耍的瘦小少年。
对于渋谷和北极来说,无论夏天还是少年,都比仙女座的星云还要远。
“你这家伙,到底在干什么啊!”渋谷走上前。
男人收回手指,视线从他脸上飞快地划过,低下头去。“对不起。我只是忍不住……想来看看。”
“你不知道我会担心吗!就不能好好待着别到处乱跑!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男人一个劲地道歉。
渋谷是很生气。但是一个人,大约是不能站在一千四百万平方千米的冰雪中发火的。
“不就是雪吗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渋谷念叨着,一边转过身。“走了。”
男人最后望了一眼北极的方向,小跑着追上渋谷。
四周已经安静下来,只剩头顶铅灰的云层还盘旋着风暴的余韵。
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,悉悉索索地前行。
在有些古怪的沉默中,渋谷忽然听到一声抽泣。
“你哭什么啊?”渋谷皱起眉毛,回过头去。
男人吸了吸鼻子,眼角似乎结着一滴晶莹的冰。“我,我真的很想去北极……可是,又不想给你添麻烦,不想惹你生气……”
“我哪里生气了!你这样哭哭啼啼的我才比较生气!”
男人被渋谷的吼声吓得一愣,隔了几秒,眼角又多出一小粒冰。
“都叫你别哭了!”
“对不起……”男人哽咽着道歉。
渋谷烦躁地叹了口气,抬起手捏了捏男人的肩膀。“好了好了,别哭了。”
回到保护站,男人一言不发地做起家务。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茶具和抹茶粉,给渋谷做了一大杯薄茶,又从仓库里翻出充气床垫,清理干净,开始修补。
渋谷捏着笔坐在书桌前,注意力却不断地被身后的声响吸引过去。
撕胶带的声音,铁钉相互碰撞的声音,男人呼吸的声音,走动的声音,自言自语的声音。
吵死了。
渋谷扔下笔,走到男人身旁。
蹲在床垫旁的男人抬起头来,脸上的笑容带有一种极为柔软的不真实的质感。“可以来帮我吗?”
电台开始播放绿洲乐队,《不要为往事懊悔》。
渋谷拿工具的时候,有时候会碰到男人的手,暖融融的,一闪而逝,像他整个少年时代从未抓住过的那些美丽的蝴蝶。
晚上,男人做了吞拿鱼三明治和豌豆汤。
他在餐桌上尽量放缓语气:“我知道你自己也考虑过,没有人应该为那种愚蠢的传统送命。希望你能安心在这里住几天,等我联系上总部,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你离开。”
男人一言不发,静静听着。
“这里条件虽然不好,只住几天应该是没问题的。你答应我,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。”
男人还是不说话。
“喂,你倒是说点什么啊!”不知不觉,语气又重了起来。
男人抬起头,隔着窄窄的餐桌,炉火在眼底跳跃出星星点点的光。
“我可以吻你吗,”男人说,“你皱着眉毛的样子很好看。”
渋谷愣了半秒才理解男人的话。
“你在说什么啊!当然不可以!”
他气呼呼地说完,话音刚落便开始后悔。
男人什么也没有再说,垂下眼睛继续喝汤。
渋谷在沉默中愈发紧张起来,不断地观察着男人,又害怕对上男人的视线。
然而男人一次也没有看过他,吃完食物之后将用过的餐具叠成一摞,端进厨房。
他坐在原处,看男人独自忙碌。男人挽起袖子,露出手臂结实而流畅的曲线。
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呢。
一事无成的人生,永远无法完成的小说,还是比脚下的冰层更加厚重的孤独。
他唯一可以失去的,只有那些尚未发生的事。
渋谷站起来,走向厨房。一步,两步,胸口疼得像是棉花糖怪兽的撕咬。
男人抬起头来看他。棕色的刘海底下,露出还未痊愈的伤口。
“那个……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,他只是想离男人近一点。
男人忽然“哐”地一声扔下餐具,两步便跨到他面前。
离得太近了,反而看不真切。
他只看到男人舔湿自己的下唇,下一秒便有一团燥热又柔软的物体堵住他的嘴唇。
渋谷的心脏发出一声温暖的碎裂。
男人伸过手来,他于是扣紧男人的手指。
抓住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