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丸昴】Don’t Panic
他想他就是那个孤独的人，义无反顾，却又系好了安全带，在如磐石般的寂静中，驶向永恒无边的梦。
冬天总是很冷。
夜风像是能穿透他已经不再年轻的肢体，带走所有的温度。
走到离公寓五十米远的路口，渋谷拐进常去的酒吧，点了一杯姜汁啤酒。
窗外的天空已经被黑暗彻底吞没。冬日的灯火也格外孤寂，以微弱的暖意，只身对抗着寒冷的壮阔。
新闻主播坐在电视机里，口吻激昂地讲述着重型雄鹰成功发射，那辆被装在火箭里的樱桃色跑车，将在宇宙中漂浮十亿年之久。
渋谷不敢去思考十亿年到底有多久。他不想为此难过。
酒吧音箱里的《Space Oddity》循环到第二遍，侍应生送来了他的啤酒。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，伴随着酒精在身体里深入，怒火从胃底猛地蹿了起来，烧灼着他的喉咙。
他平时在这里喝到的姜汁啤酒，是店长用姜和生啤亲自熬制的，口感醇厚中透出辛辣，任何人都无法复制。今天卖给他的却是假货，是流水线上生产的，千篇一律的瓶装酒，从玻璃瓶倒进玻璃杯中，端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搞什么啊！”他走到吧台前，怒冲冲地对侍应生说。“我要见你们老板。”
他已经忍受了怎么都修不好的冰箱，忍受了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电车，忍受了这个了无生趣的世界，忍受了自己逐渐老去的心脏和身体，却偏偏不能忍受一杯不好喝的酒。
老板是个三十出头的卷发男人，身材高挑，穿着黑色的机车外套。
“这是什么东西？”渋谷将手里的酒杯往前一推，酒液摇晃着溢了出来，洒在木头吧台上，涌出一层白色的泡沫。
“这位客人，有什么不满意吗？”男人端起杯子，尝了一口，抬头看他。那一瞬间，男人就像看到了什么古怪的事物，眉头忽然僵住。
渋谷身处愤怒之中，并没有留意到这样细微的神情。“我平时来喝的，可不是这样的东西。”
男人沉默片刻，试探着问：“前辈？”
“哈？”渋谷抬起头，视线在男人脸上转了好几圈，终于与记忆中某个少年的面孔重叠在一起。“你是……”
“丸山！”男人迫不及待地提醒他，眼中洋溢着光采。“前辈，你还记得我！”
“嘛，也不能说是记得吧……”
男人绕出吧台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。“走，前辈，今晚算我的。”
他被男人拉到桌旁坐下，心里还是惦记着那杯不好喝的姜汁啤酒。“你快跟我解释一下，那杯酒是怎么回事。”
男人隔着桌子，坐在了他的对面。“这是我哥哥的店。他出去旅行了，暂时由我接管。”
“那你小子在干什么啊！”
“前辈，你别生气嘛。”面前的男人撒娇似的说。
渋谷有些不知所措。他忽然想起来，这个人从前也是这样。最早还是新生的时候，做错了事被批评，总是羞得满脸通红。后来越来越熟，他便拉着渋谷，脸上笑容软得像醒好的面团。“Shibuyan，你别生气了。”
“我想起来了，你是吉他社的学弟。”渋谷说。
“我就知道你记得。”丸山冲他眨了眨眼睛。在那双暖色的眼睛里，世界倒映成不可思议的弧度，温暖而通透。
丸山转头叫来侍应生，去酒柜里拿一瓶自己私藏的杜松子酒。
“前辈现在在做什么？”丸山问他。
“要说做什么啊……”渋谷挠了挠帽檐底下露出的额头。“音乐人吧。”
丸山瞪大了眼睛。“真的吗？”
渋谷叹了口气，思考该如何向丸山解释。“并不是你想象中很厉害的那种音乐人，只是不知名的小公司里不知名的音乐人，做的也是流水线上生产的再普通不过的东西……”
丸山充耳不闻。“能把少年时代喜欢的事情变成自己的职业，前辈也太厉害了吧！其他人知道了，一定也会替你开心的。”
渋谷苦笑着摇了摇头。“你呢？”他问丸山。
“别看我这幅模样，我可是自由撰稿人哦。在很多不同的城市生活，遇到不同的人和事，写下来，再拍进照片里，一并交给杂志社。”
“很帅嘛。”
侍应生将调好的马天尼端了上来。两只玻璃杯在空中清脆相撞，各自入喉。
“说起来，前辈你真的太过分了。毕业以后，竟然就这么消失了。”丸山放下杯子，投来有些委屈的视线。
“我有吗？”渋谷反问。
“有啊！我给你写过一次信，被退了回来，说是地址已失效。”
“啊，这么说起来，高中毕业之后好像确实搬过一次家……”
“是吧？”丸山注视着他，双眼恰好落在灯光的明亮处，宛如琥珀。“夺走了人家的初吻，然后就此人间蒸发，前辈可真是个负心汉啊。”
“你在瞎说什么啊？我可不记得了。”
他当然记得。认出丸山的一刹那他就想了起来。那天他抽中了鬼牌，惩罚是亲吻一个一同参与游戏的人。
他想都没想，一把揽住丸山的肩膀，踮起脚便亲了上去。连一秒钟都不到的触碰，甚至算不上一个吻。然而多年以后，那一秒钟的短暂记忆经过漫长时光的沉淀与发酵，变得甜美而柔软。
“我搬家之后给你写过信的，也被退了回来。”渋谷低下头，灯光穿透玻璃，在桌面上投下细长的光束。
“我那年也搬家了。刚好错过了。”
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，让沉默去说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言语。
“要不是今天遇到你，我大概连你都要忘记了。”渋谷说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麻痹了脑神经，他总觉得丸山离得更近了一些。他搭在桌上的手指隐约感受到热度，仿佛是来自距离二十厘米远的丸山的皮肤。
“骗人。”丸山好像比他更了解自己。“姜汁啤酒的做法，是我告诉前辈的。把姜和啤酒混在一起，很奇妙吧？那时候还说，等到成年了，一定要一起去大醉一场。前辈可真是个大骗子。”
好像确实有过这样的事。“嘛，刚好你也成年了，下次就一起去喝到酩酊大醉吧。”渋谷搪塞过去。
“反正我这段时间一直这里。前辈想见我的时候，随时都可以来。”丸山认真地说。
“好，那就这样。谢谢你的酒，我该回去了。”渋谷抓起外套，逃了出去。
推开玻璃门，寒风刺骨，他的脸颊却滚烫。仍在单曲循环的《Space Oddity》从门缝里钻了出来。他仰起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，忽然觉得新闻里的那个人，好像确实做了一件很美的事。
十亿年的漂浮，十亿年的寂静，十亿年的孤独。漫漫星海在身边如水铺展，没有终点，也没有归途。
渋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，在呼出的白雾消失以前，转身走回了酒吧里。
丸山还坐在那张桌子旁，抬起头看他。“前辈有东西忘拿了？”
“算是吧。”他点点头。
丸山立刻站了起来，朝他走过来。
“你，你要干嘛！”眼看丸山伸出了手，他连忙躲开。
“诶？原来不是忘了我吗？”丸山一脸失落。“我还以为你要带我回去……”
“当然不是啊！”渋谷恨不得像小时候那样狠狠地拍一把丸山的头顶。“我就只是来问一下你的邮件地址。我怕万一下次来的时候，你不在店里……”丸山什么都没问，他先自顾自地解释起来。
“嗯，好啊。”丸山爽快地答应，掏出了手机。“我把line账号，公寓地址，信用卡账户，护照复印件和公寓钥匙也都一起给你……”
“不！不用了！你快收回去！”
“你等我一下，我再掏一下钥匙……”
“我都跟你说不用了！”
“你别生气嘛，马上就好……”
“我哪里生气了！叫你别掏了，喂！”
他想他不是那个孤独的人。
至少他缩在丸山怀里的时候，是这样想的。
